何岸:碎片与征候——以十四世纪山西为直径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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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从古埃及到古希腊继承了一个很好的方法,就是通过几何——勾股定理计算出来。他们利用投影形成三角关系,靠这个方式架构所有建筑。中式建造不完全靠几何关系的合理性,而是基于我们对骨架和空间的想象。希望这次讲座能建立起一种关系,让大家思考东西方基础思维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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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2018年1月24日艺术家何岸在上海美术学院发表的专题演讲。由招隱编辑依据现场录音整理删节,文章标题即系讲座原主题。
今天讲座的名字——“碎片与征候”其实是相互联系的,特别对于中国来说,我们的历史都由碎片组成,而研究碎片的时候必须通过征候。“征候”引用了医学上的概念,回到研究一个事物的表面。比如大家感冒了去看病,医生不会去研究感冒发生的深层机制,只会问你如何感冒,从表征来判断怎么采取治疗。作为历史研究来说,要得出结论必须经过大量的调查。我作为艺术家,不是考古学家,也不是哲学家,只能从碎片里摘取我所需要的内容。
我自己也教学生,每回讲到东西方历史关系的时候,都会从十四世纪开始讲。中国元代正好是十四世纪末期,对应西方的文艺复兴。在这次讲座中,我想给大家大概介绍一下东西方建造思维方式的不同。不管是中国五千年的历史,还是西方四千年的历史,它们都源起于建造。建造是由空间和时间共同组成的。康德说过,时间性和空间性是直觉最直观的形式。我下面举一个例子,建立一个基本的概括关系,让大家在从事艺术类工作的时候建立起一个本土化的思考方式。
圣方济各教堂,乔托,阿西西。
首先,提到西方最开始对我们产生最大的影响,总要说到丝绸之路。目前考古发现认为丝绸之路是从商代晚期开始的,其实早在秦、西汉,或商代早期,丝绸之路上的往来已经很频繁。那时候西方建造技术传入中国,对中国的影响很深。我们能在中国古代帝王的墓穴里面发现西方的穹顶式结构。总体来说,西方的建造是砌体思维。什么叫砌体思维呢?你们去古罗马和古埃及,首先看到的是这个,伟大的穹顶式。它都是靠小砖一层层地累积起来,这叫做砌体方式。这种方式在哥特建筑之前就遍布西方。而中国最典型的建造方式是骨架结构,它完完全全迥异于西方。说到西方和东方的区别,涉及到政治地缘,日本是属于西方的,中东穆斯林地区和西方已经打了一千多年,可他们的建造方式也是砌体方式。所以我这里讲的东西方是指中国本土和整个西方社会。
五孔桥,松江,元代。
我们再举一个骨架结构的例子。在西汉专门有一个词叫小砖的木造方式。这是元代的石桥,采用的是骨架方式,它是非常薄,非常漂亮的。这是我去德兴地区看到的桥,它是竖砌的,体现出在空间架构上完全不同的思考方式。在网上可以搜得到西方也有非常完整的圆形桥体,但那种还是小砖结构砌成的,看起来也很宏伟,这是在丝绸之路上波斯的遗迹。
西方从古埃及到古希腊继承了一个很好的方法,就是通过几何——勾股定理计算出来。他们利用投影形成三角关系,靠这个方式架构所有建筑。这是民国时一个西方建筑师在中国做的桥,它就是采用了这种三角形的做法。中式建造不完全靠几何关系的合理性,而是基于我们对骨架和空间的想象。希望这次讲座能建立起一种关系,让大家思考东西方基础思维的不同。你们出国留学的时候就会发现,东西方在某种程上真的无从比较,建造方式几千年以来变化万千,但有各自的伟大和审美规律。
乌尔比诺,公元十四世纪。拉斐尔和布鲁列斯基的故乡。
圣十字教堂,布鲁列斯基。
作为一个引子,我现在就从意大利早期的文艺复兴开始讲。这是文艺复兴时期非常有名的案例,布鲁列斯基是非常具有开创性的人物,他建造了百花教堂。他接一个天堂之门的活力,是我在佛罗伦萨看到的,这在世界雕塑史上是非常震撼的。代表了早期文艺复兴那个阶段的建造风格,代表教会,经过数轮竞争后,最后剩下他们两个人。这是圣经中非常有名的故事——雅博拉把自己的儿子奉献给上帝。天上响了一声雷,他就把儿子绑起来。上帝已经知道他非常虔诚,让他放了儿子。他的儿子非常惊恐,张着嘴像一个羔羊一样等待宰割,而不是像后面的吉尔贝锑一样。他做这个工作的时候,自认为完完全全可以在理论上打倒对方,从而做了各种各样的造势和宣传,最后宣传了吉尔贝锑,教会的选择是对的。
圣科思坦察,小礼拜堂,公元四世纪。
小砖建造,主要出现在古希腊、古波斯、古罗马等地区,它成就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柱式结构。如果把它连接起来,就形成了一个廊形的、连续平面的结构。如果纵向一推,就形成了拱券式结构。从万神殿开始,人们一直在对宇宙进行想象,做合围空间。实际上真正完成空间合围的是公元四世纪的索非亚大教堂。要把正方形和圆形结合在一起是非常难的,容易垮塌。在约公元三世纪的时候,古罗马就有一种建造方式,真的围成的一个圆弧然后盖上去,但那还不属于完全的穹顶式。这个教堂距离罗马城两个多小时车程,我们找了很久很久,是罗马市的最古老的建筑,约建成于公元三世纪末到四世纪初。这是我在罗马看到最美丽的建筑。玛莲娜死得早,她的父亲非常心疼,找了一个最好的建筑师,在柱头上设计了一个小棺材,然后把它顶起来,像一朵花一样张开,这种拱的关系和这个连拱的方式形成合围空间。大拱形成一个走廊,像一朵花一样的教堂式结构。提到这里,我顺便说一下,科林斯柱式不是仅仅为了承重用的,它经常象征女性或者圣母玛丽亚。这里用了大量的柯林斯柱子,证明对他对女儿的喜爱。虽然是一个教堂,但是没有直接放进耶稣的符号,只是在天花板上画了很多古希腊或者古罗马的神话。这种有意识的“回避”在中国唐代也曾出现,是为了简化对基督教的恐惧感。这个建筑我在那里看了一上午,它的外部也是一样,形成了一个很大的空间关系。
圣史法提诺礼拜堂,公元七世纪,意大利。
这是在古罗马的一个河边的巴西利卡式建筑,罗马人结婚最喜欢去的一个教堂,我去时正好赶上一场婚礼。文艺复兴的艺术作品中大量运用的色调就来源于此。走进这个建筑,推开门就被它的颜色所震惊。这个也是在它的旁边接的一个巴西利卡,接了一个圆的弧线。这是至今为止完成的跨度最大的一个合围的圆形空间,长达71米。圆形真的是人类非常向往的形态,所有建筑师都向往圆形,并为之奋斗,要把它变成宇宙在建筑上的象征。这种建筑结构其实很危险,中间用了三个跨式,这种处理方式非常好。采用这种拱形,不是为了减重,而是为了去除视觉上的沉重感。教堂里的壁画是十六世纪的。这地方基本没有中国游客,他们都去斗兽场了。
劳伦先图书馆(局部),米开朗基罗,佛罗伦萨。
在整个文艺复兴的建造历史中,以建筑师名字命名建筑风格的只有两个人。一位是米开朗其罗,还有一位就是帕拉迪奥。这是在劳伦先礼拜堂做的一座图书馆,采用了当时最大胆的雕塑语言,把建筑的外立面放在了建筑内部,从台阶走进来,真的不知道是室内还是室外,故意把整个舞台的空间搞混。米开朗基罗是第一个在建筑中大量采用这种半壁式做法的人,预示了巴洛克的产生,在建筑史上极其重要。教皇给他的任务就是做一个楼梯,但他采用了完全不一样的方式,让你真的以为在舞台里面。
圆厅别墅,帕拉迪奥,维琴察。
另外一位建筑师帕拉迪奥也非常具有开拓性,由他开始,建筑师不那么受限于建筑的外形。圆厅别墅是他接的第一个富豪委托项目,在建筑史上极其重要,他把自己所理解的古希腊精神放进去了。那天看到了外形,真的像天空一样。阿尔伯蒂曾经根据维特鲁威写了一本建筑史诗,后来帕拉迪奥自己编著了一本《建筑四书》,说是汇集了古罗马和古埃及的经典。实际上这个书是他自己编的,所有内容都是他自己杜撰出来的,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他要确立一个完全迥异于主流的设计方式,他要建立自己的语言。所以他没有在罗马接活,而是跑到了自己的家乡维琴察。
圆厅别墅(局部),帕拉迪奥,维琴察。
他在做这个圆厅别墅的时候,基本上把文艺复兴的向心式建筑发挥到了极致——虽然他的重点并不在此。别墅的主人是一个退休的神职人员,为了重获教宗授予的权力,他拿出一大笔钱,说一定要设计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东西,甚至我们现在看到建筑所在的地方都是一个重新堆起来的山岗。他要在山岗上建造一个像卫城般的建筑。虽然建成以后,这个神职人员并没有在里面住过一天,这是他用来会客和进行政治社交活动的地方。
圆厅别墅(局部),帕拉迪奥,维琴察。
文艺复兴之前,教堂所提供的是一个神圣空间,但文艺复兴所做的所有关于建造的创新,对于真正的原教主义来说,是非常渎神的。彻底地走向人性,这是文艺复兴与过去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另外,在哥特时期,建筑师们营造都只需要画一个草图,然后去现场告诉工程队怎么做。到了文艺复兴时,建筑师则需要在家里把所有草图变成非常精确的蓝图,这预示了之后大工业生产的可能性,这也是往往被大家忽略的文艺复兴的核心。帕拉迪奥式样对中国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如今的中国城市被迪士尼化了,如果你去问我们的父辈,让他们想象一个西方世界,他们印象中的建筑肯定是帕拉迪奥式的。帕拉迪奥方式对东亚的影响非常大,这也反映出了文艺复兴对世界的影响。
全意大利纳粹党总部,特拉尼,科莫。
最后讲一下一战到二战时期,现代建筑的开端,它跟古典建筑是有关系的。帕拉迪奥是向心式的结构,而到了二十世纪初,建筑空间从里到外都变得跟过去完完全全不一样。这是特拉尼,西方现代建筑史开端性的人物。二战早期,墨索里尼让他修葺意大利纳粹党总部,他用了几何分割法,切出了非常大的一块平面。为什么呢?——这非常革命。因为这里要挂一幅墨索里尼的巨幅肖像。他必须要让出这个空间,这是一座人民的建筑,要有很强的透明性,可以从建筑外面都可以看到里面的人员在办公。现代建筑不再强调外立面的审美性,而是强调四个面与周围的关系。现在这个建筑变成了警察局,如果你们去意大利一定要看一下。由此开始,与古典主义时期相比,建造观念产生了质的变化。
作者简介:
何岸,1970 年生于湖北武汉,现生活工作在北京。他的创作实践涉及装置、雕塑、摄影等多重媒介,在很大程度上反映着中国城市急剧变化现象所带来的物理和心理层面的情感,力图在真挚、热烈、暴力与浪漫的表达中寻求在地缘政治和美学层面与“当下”的同步。
古建筑遗产保护作为其个人兴趣爱好源于2003 年的一次伦敦之行。此后的十多年间,何岸一直在进行关于壁画的田野研究,并即将开始一项关于族群声音以及野外“大像”的整理,以期找寻到作为个体生命自我认知上关于地域族群祭祀、歌唱、建造和绘画之间的关系,这些碎片式的关系或许可能会对中国当代都市灰色地带提供一个视角,它同时也是建造“灰空间”在“历史性”这个链条上关于血缘和记忆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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